抜丸考据：草鞋、扬羽蝶与秃童-贾思敏

对抜丸这把刀没兴趣，对刀游的设计心路有兴趣。拣三个简单鲜明的元素进行研究：

一. 草鞋

有人发现抜丸的鞋尺寸不对，脚趾都露在外面了：

其实正确的穿法就是如此，这种鞋叫做草鞋（わらじ）：

草鞋是以稻草编织而成的传统鞋履，是江户时代最普及的鞋类，无论是平民百姓、武士和军队，都是日本封建时代的指定鞋履制品。

两大特征是用草编织和仿佛波西米亚凉鞋式的环状结构，使绑起来更加牢固，穿戴时鞋底津贴足部，鞋的后半部延伸包裹着跟腱。在古代日本是登山、旅行和农作时的好装备。

如下面的历史照片所示，旧时人穿草鞋就是露脚趾的了：

在日本的购物网站上搜索草鞋则会出来这样的示意图：

祭典上的草鞋实图：

为什么露脚趾？主流推测是因为过去的草编往往坚硬难以弯曲，如果全包脚掌反而不利于走路，已有热心玩家亲身试验：

反过来讲如果草鞋鞋底足够柔软贴脚的话，也就不需要露脚趾了——千真万确，“布草鞋”就是包脚趾的穿法：

草鞋发明的时代，人们需要应对的多是松软潮湿的自然土壤，走起路来干爽清凉，十分舒适；如今的柏油马路或地砖，不仅草鞋一天下来就会报废，对脚的磨伤也相当严重。现代日本人穿草鞋已是出于文化情怀，每逢节庆、角色扮演、某些特别场合以及居酒屋的街头宣传登场，因为只追求古朴的外表，就出现了代替传统草鞋的布草鞋：

说起参加庆典用的经典鞋，那就是草鞋了。但因为其是稻草制作，第一次穿的新手难免会脚部疼痛。

所以，推荐您用布绳编织的布草鞋。

穿上布草鞋，外表就像穿着真正的草鞋一样。布料比真正的草鞋柔软，且鞋底厚实，不容易磨脚。

除了庆典，作为夜来祭（一种夏日祭）等场合的舞蹈服装也是最适合的草鞋。

总的说，布草鞋是现代人为了代替坚硬磨脚的草鞋而制作的“布制的仿真草鞋”。实际视觉效果也真是拔群，尤其用有光泽的草黄色布绳子编制的布草鞋，完全可以以假乱真：

布草鞋因为材质柔软，是可以光脚+全包穿戴的，跟普通凉鞋区别不大了：

但传统草鞋——也就是用稻草编织的真草鞋，除了鞋底坚硬导致要露脚趾以外，更麻烦的是扎脚，往前看那张祭典上的草鞋实图，穿戴者可是真勇士，稻草崩断处都密集得快成针毡了，细皮嫩肉的现代人要是这么毫无防护地穿它跳一天舞怕不是要残废。

是以，日本人只要不想把自己磨死，通常穿真草鞋的时候都会配合分趾鞋袜(拇趾与其余四趾分隔的袜子)：

因为脚趾本身就露在外面，穿袜子会更明显，从下面看是这样的：

二. 扬羽蝶

抜丸的官方介绍里提及了“诉说着诸行无常的扬羽蝶”：

袖子上的花纹也颇有蝶翼的意象：

此处采用的元素是平氏的家纹——扬羽蝶。

首先“家纹”是什么？家纹最初是公家（即以天皇为首的贵族统治阶级，也称朝廷）文化：

根据《源氏物语》的描述，公家们为了彰显权威和地位，都是乘坐“牛车”出行。为了让自己的牛车显得与众不同，他们开始在自家牛车上绘上专门的图案，后来这种图案又融入了装饰的意义，有的人还把自己的职位等嵌入了图案中。

除了牛车之外，自家的物品、衣物等上面也开始使用家纹，更是成为了一种身份的象征。

后来据说是两大武家（掌握军事权力的家族，一般指幕府将军家族，后来成为武士阶层的通称）源氏与平氏交战之时，为了方便士兵区分敌我，便各自采用不同的家纹画在战旗上：

此处有两点需要注意：

1.公家文化流入武家文化

武家领袖源平二氏本身就是天皇的子孙后代，往上数几代其实都是公家人。

天皇由于子孙众多，难以负担沉重的抚育支出，所以当皇室人数过多的时候，天皇就会选一些子孙，将他们剔除皇籍，封为普通的贵族，从此自力更生，作为臣子侍奉天皇。

被视作神明的天皇没有姓氏，当他逐出子孙的时候，便会赐予他们一个姓氏，作为从“神明的子嗣”下降为“普通人类”的身份变更象征，也被叫做“臣籍降下”。

“平”和“源”都是天皇赐姓之一，臣籍降下后的贵族会领受不同的职务，其中专职军事的被称为军事贵族。源氏和平氏都是军事贵族。

平氏是第一个武家政权，开创了武家操纵政治的先河，具备结束天皇神权统治、转为贵族军权统治的实力和野心，但其破灭过于迅速，未来得及实施便被源氏灭族。

继承了平氏统治理念、建立幕府开创武家政治的人，便是击败了平氏一门的源赖朝。

也就是说最初的武家政权——源氏和平氏的核心都是贵族公子哥儿，风雅奢靡得很。看大河剧《镰仓殿的13人》的人会发现，赖朝明显跟正常武士不一样，他穿着讲究，谈吐高贵，时常嫌弃自己的岳父——伊豆的土豪势力北条家粗鄙不堪，天天骂伊豆武士们“土包子、乡巴佬”，这就是军事贵族和乡村武士的格差。

而自从跟着赖朝混，他的部下军阀头子开始学习读写，他的妻子北条政子从简陋小袖换成华丽褂重，住的房舍从狭窄的草屋变成宽敞的行宫，女眷们纷纷聘请饱学之士教授她们贵族的言行举止。在此之前，北条家可是地地道道搓脚吃饭的东国武士啊，因追随赖朝而学习来自京都的高雅风尚，这一变化可视作公家文化流入武家的发端。

在赖朝终于建立镰仓幕府后，出于对外要同朝廷保持联系，对内要对族人进行管理的目的，启用了大批下级文人，即受战乱或生活影响没落的朝廷文员。由于这一批人曾效忠于公家，所以在为武家政权服务的过程中，尤其是在武家礼仪方面，保留了诸多公家文化的特征。

总结：武家文化是以公家文化为基础，经由借鉴吸收发展出来，一度是公家文化的分支。在镰仓幕府中期以后，随着武家政权影响的日益扩大，终成为独立的文化。

2.源平合战时代尚未流行家纹

现在流行观念的“扬羽蝶平氏，笹龙胆源氏”在源赖朝和平清盛生前还不存在，因为那时家纹文化还未成体系，被后世当做流传下的独特家纹的图案，在当时被随心所欲地使用，源赖朝自己就有一件蝶纹铠甲。

源平合战时期流行的并非纹样而是颜色，两家单以旗帜颜色区分敌我：

自平安时代末期爆发的“源平之战”，为家徽的产生和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。

由于当时民间并无家徽一说，所以臣籍降下后民间身份的源氏，作战中只是打着白旗，这是因为源氏首领赖朝相信白旗代表纯洁，能令神明附着其上。后来白旗便成为了源氏一族历代相传的专用标志。

平氏则用赤旗作为标志，寓意热烈和勇猛。

源赖朝个人极其钟爱毫无纹样的纯白旗帜，镰仓有一处景点叫源氏山公园，来历是赖朝曾在此山立白旗祈求胜利，于是源氏山也叫白旗山；镰仓的另一处景点鹤冈八幡宫中有一处偏僻的小神社，叫白旗神社，祭祀的是源赖朝与他的儿子源实朝。另外日本古代武家领袖死后喜欢把自己神格化，比如德川家康死后被供奉为“东照大权现”，赖朝死后则是被公家赐神名“白旗大明神”。他是真的很喜欢白旗啊。

而向武士阶级引入“家纹”这一概念的，还是赖朝，还是因为白旗：

平家灭亡后五年，源赖朝发兵奥州征伐藤原泰衡，源氏一族的佐竹四郎隆义前来参战。

这个佐竹虽出于源家，源平合战时却站到了平家一方，幸得说情只被没收了部分领地。等到赖朝奥州征伐，佐竹隆义立功心切，从常陆国赶来参阵。

不料，隆义用的军旗是无纹的白旗，也就是“嫡流专用”的御旗，赖朝十分不悦，随手把绘有一轮明月的军扇赐给佐竹，让他拿去当军旗，并从此明令禁止白旗的随意使用。

隆义把军扇的文样绘在旗上，成为佐竹家的家纹，是最早的武家家纹之一。之后战争频发，武士家族为了表明势力，都效仿佐竹制作了自己的纹章，家纹文化流行开来。

到了镰仓末期，天下诸国的豪族各有各的家纹；南北朝时代，全国诸豪强的家纹世所共知，家纹甚至成为了家族的代名词，如以“二引两”暗指足利家，“四目结”代称佐佐木家。

笹龙胆和扬羽蝶是后世的源平家爱用，所以被附会成了祖先源赖朝、平清盛爱用。以下讨论平氏和扬羽蝶的渊源：

蝶纹从中国传到日本，由于优美的造型，在奈良时代就已经受到公家的广泛喜爱。平清盛的父亲平贞盛由于讨伐天庆之乱的功绩，被朝廷赏赐了有蝶纹的铠甲，从那以后成了平家的代表纹。平维盛曾用蝶纹装饰车轮，其他平家之人也有许多使用蝶纹作为家纹。

相传平家在坛之浦之战中战败后，跳入濑户内海的武士成为蟹，平家的女性则化成蝴蝶，平家蟹的壳上的人脸也被认为是蝶眼以一种诅咒形式转变而成。

到了战国初期，也就是织田信长的时代，“扬羽蝶代表平家”这种说法已经深入人心。

信长早年自称源氏后裔，然而在拥护末代将军足利义昭上洛后，他突然改变了说法，开始宣扬自己是平氏后代，并编造了“平清盛的嫡子平资盛流落到织田村成为家祖”的故事。

这是因为当时的人信奉“源平交代”的迷信说法，意思就是源氏和平氏会交替统治天下，当今足利将军的血脉是源氏，那么命中注定要接替将军的人必然是平氏——受到这种说法影响的信长，为了让自己在京都拥有更多的支持者及发言权采取了一些列行动，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正式签名都是“织田弹正忠平朝臣信长”。

改名和冒认伟大祖先的操作在战国非常常见，德川家康得势后也强认了源氏为祖先，其官方称呼是“德川左京大夫源家康”。

织田信长是当时少见的同时采用多种家纹的大名，后世能数出来的就有七种，虽然最著名的是织田木瓜，但与平氏扬羽蝶十分相似的织田蝶也同样引人注目：

总之，在信长的不懈努力之下他成功地跟平氏、蝶纹挂上了勾。《刀剑乱舞》游戏的另一角色宗三左文字胸口的“魔王刻印”虽不是织田蝶，但也看得出确确实实是蝶纹——“织田”与“蝶纹”以及蝶纹代表的“平氏”人为地发生了纠缠。

三. 秃童

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了。

抜丸的台词来了一句“我是秃童，还请您见谅”：

就算是日本人也不是谁都了解“秃童”的，我看见官推下面有樱花妹瞎科普说是扶着花魁进行“花宵道中”的侍女秃——此秃非彼秃，抜丸说的“秃”是平安时代效忠于平清盛的青少年锦衣卫。

翻译：

由于藤原北家的公卿讨厌平氏武士专政，平清盛又清除上皇院政势力进行武家独裁，人民的生活没有得到任何改善，反而有下降的趋势，朝廷与民间都对平氏怨声载道。

因此，平清盛在自己位在六波罗的宅邸里，设立了少年谍报特务机关，选拔十四、十五和十六岁的少年三百人组成特侦组。

这些少年都留着儿童式刘海短发，穿着统一的红服装，自京都内外巡视，只要听到有人说平家不利的言论，便立刻冲入人家家中没收资财，押送去六波罗查办。这些少年称为“秃童”。

秃童用可以从外表明显识别，有增加京都的居民心理的压力的意图。

秃童还可以自由进出皇宫与御所，查问哪一个大臣刚刚进出禁门与上皇或天皇“聊天”。

后世人按照《平家物语》的描述，给秃童配了浮世绘：

秃童的鲜明服装和儿童形象具有非常强烈的艺术色彩，现代关于平清盛的文艺作品中多有浓墨重彩的描写，比如动画片《平家物语》开场便是秃童蛮横无理地杀死了女主的父亲：

可以看出来动画和浮世绘的秃发型略有不同，毕竟近现代的河童头和古代的概念肯定存在出入。我认为现代版的更可爱稚气，与其残暴行径更能构成诡异强烈的冲突，大河剧《平清盛》显然也有同感，拍摄效果那真是好到不得了，场面跟闹鬼似的：

押着生无可恋的公卿回六般若听审仿佛小鬼拘魂：

这个道化服和气氛真是绝了，我一下子想到香港老武侠片：

雾蒙蒙灰暗暗的鬼林子，赶路的官兵抬着白轿踏叶而行，一股寒意陡然袭来，有人大喝“前面有人！”话音未落嗖嗖嗖一片飞镖银星般闪来，众人被刺中咽喉倒在血泊里，犹死睁着一双双惊恐的眼。笑嘻嘻的缥缈童音中，一群脸色煞白的红衣小鬼拍着手跳来跳去，聚集到轿子四周，为首的童子刚欲动手，突然轿中白烟冲天，一道孤冷笛声响彻林间，小鬼纷纷震翻在地口吐黑血。只见白衣男子（李连杰饰）立在轿顶，背上插满白旗，对着鬼雾冷笑一声：“拿小孩充炮灰算甚么英雄好汉？何方妖孽，还不快快现身！”

一道血也似的红绸凌空袭来，一锦衣老僧（千叶真一饰）脚踩绸缎，衣袂翻飞，惊龙也似的向男子挥杖打来。男子反手抽出一支白旗，只刀光一晃电火迸溅，绸缎寸寸断裂，化作漫天红粉飘散。老僧哈哈大笑：“这不是人称白旗侠士的源公子源赖朝嘛，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？”

“呔！妖僧，我正要去京城找你，你倒是找上门来，今天我就结果了你的性命！”赖朝杀心暴起，身后白旗也随怒气炸立——原来来者正是蛊惑当今圣上的大国师、他的杀父仇人东瀛妖僧平清盛！

打先锋的残暴红衣童子就很有气势，引人遐想：他们背后的主子是谁？让京都一片乌烟瘴气的幕后主使是怎样人物？对于秃童的设置，我们从许多角度进行了设想和考据：

1.实际角度

2.文学角度

目前为止，秃童的出处只见《平家物语》，没有任何其他史实依据，因此很有可能只是文学杜撰。

有一位叫做柳瀨喜代志的日本学者专攻古代文学，著有论文《秃童异闻考：童谣与平清盛像像形的关系》，总的说他认为《平家物语》对秃童的描写是借用中国古籍和诗词来影射平清盛的暴政。

原文中对秃童的描写是：

十四五六の童部を三百人そろへて……禁門を出入すといへども、姓名を尋ねらるるに及ばず、京師の長吏、これがために目を側むと見えたり。

大意就是平清盛集结了14~16岁的儿童三百人，他们出入禁门的时候都不用通报姓名，如入无人之境，京师的长官对他们侧目而视。柳濑认为此处是挪用了中国唐朝诗人陈鸿的作品：

叔父昆弟皆列位清贵，爵为通侯。姊妹封国夫人，富埒王宫，车服邸第，与大长公主侔矣；

而恩泽势力，则又过之，出入禁不问，京师长吏为之侧目。

——《长恨歌传》

《长恨歌传》与《长恨歌》都是描写杨贵妃因得到皇帝宠爱，兄弟姐妹鸡犬升天，一度权势炙手可热，继而胡作非为嚣张跋扈，最终招致安禄山的祸患，贵妃被赐白绫而死，杨家的荣华也随之烟消云散。《平家物语》引用《长恨歌传》的诗文，以平清盛对杨贵妃，以平家对杨家，暗示平氏一门的下场。

还有一段就比较玄了，我把原文贴上来：

大意是有一本名为《儒者》的日本古籍，是日本古人记述中国事迹的书，写道王莽曾召集了三百个孕妇做法，喂给她们朱砂和蔓药，于是生下的都是红彤彤的如同鬼一样的孩子。这个故事我没有在中国网站找到蛛丝马迹，料想是流传到东瀛的野史。总之柳濑认为，《平家物语》的作者从《儒者》中得到灵感，用三百红衣秃童对应三百赤鬼子，用平清盛对应王莽，昭示其“篡汉”般偷天换日的野心。

不管是从哪个角度出发，“秃童”这一角色都大大丰富了平清盛的形象，是具有丰富的戏剧色彩的珍贵艺术形象，不仅是现代乐于采用，古时就已有相关引用创作：